參加《無我研習營》心得感想

3/20/2014 - 3/24/2014

許常一

幾年前果醒法師便陸續來洛杉磯演講過幾次,其活潑且不拘一格的禪師風範,再加上豐富妙喻以及喜感十足的演講方式每每逗得聽眾樂不可支。細究法師每次的演講內容就會發現一個直指人心的一致主題:《無我》

三月底LA道場舉辦的這個為期一週的《無我研習營》則乾脆針對這個主題一次說清楚講明白。學佛的人自然都知道我們凡夫的煩惱根源便是那深重的“我執”在作祟,佛法提到只有實證《無我》才能從苦海中解脫,但要做到“無我”談何容易?雖然這七天的研習重點仍舊放在觀念上的理解,但與過去所聽的法略有不同之處是更加直接犀利,且直指問題的根源所在。這讓我覺得一旦“無我”的觀念清楚了,要具體操作似乎並非不可能,而且幾天聽下來感覺簡直是對過去所修習的默照禪和話頭禪的源頭理論做更深入解析。這讓我更加明白為何漢傳禪法被認為是“頓”法,並更加確信漢傳禪法確實有其獨到之處。

最後一天演講結束後,我跑去問法師一個問題:漢傳禪法到底是不是也是從四念處的源頭而來?仍在四念處的範疇內?法師回答:是。傳統的四念處是要按次第修,先從觀身不淨開始,然後修觀受是苦,觀心無常,最後觀法無我。但是漢傳禪法則直接從觀法無我下手。回想這幾天法師的演講內容的確處處在指出凡夫誤認現象或念頭為我,誤執虛妄為實。那的確是直接從六根裡的“意根”下手,對照的正是六塵中的“法塵”。這個無我研習營不正是“觀法無我”的四念處研習嗎?

凡夫在操作上第一個錯誤:取相
果醒法師來LA演講數次,經常以敲引罄之聲為喻來說明真心與妄心,但我之前一直對這個比喻似懂非懂。直到這次《無我研習營》才總算搞清楚《楞嚴經》裡佛陀的這個有名的比喻:法師敲引罄一聲,問大眾聽到了嗎?大眾答:聽到了。法師接著以手包住引罄,止住引罄的迴響後,再問大眾:聽到了嗎?眾答:沒有。 

如法師所說,我們凡夫眾生總是很容易被“現象”所吸引,被“動態”的事物攫取走了所有的注意力。我們總是在“看現象”,“聽聲音”,“聞或嚐味道”,“觸感覺”,甚至沉溺在“感知自我情緒或者想法”中而不自覺。我們渾然不知在動態現象背後有一塊寧靜的背景布。我們能輕易地“聽到引罄聲”,卻渾然不知引罄聲消失後我們也正在“聽到沒有聲音”。我們絕對有能力“聽到沒有聲音”,因為那是心的功能之一,然而我們卻從未將注意力放在沒有聲音上,很少去開發或體驗沒有現象、沒有聲音、沒有覺受、…甚至沒有想法等的那種“無事”的寧靜與安詳。我們天天忙碌著記錄、儲存、分析、評價甚至反應這些動態現象,最後完全被這些動態現象給操控乃至反噬吞沒,卻仍舊不知寧靜也正在當下靜靜地流淌著呢!

既然眾生的心與佛是同一無二的,為何佛兀自清淨,而眾生則煩惱受苦?原來凡夫眾生在操作上第一個錯誤便是被起起滅滅的現象給蒙蔽住了。以引罄聲為例,我們只注意到“聲音”的存在,卻無法覺知“沒有聲音”的存在,這便是妄心有局限的功能。若是真心(=空性)則能涵蓋照明一切現象,無所取相,也無所遺漏。現象實際上是剎那生滅的(真正的實相=無常),然而我們心的功能之一卻是記錄現象(即便現象在發生的當下就已經消失了)並將之儲存在記憶倉庫中,必要時再加以自導自演便成就了自己心中一齣齣的精彩戲碼。我們幾乎成天與這些動態現象的廢墟渣渣打交道(包括過去的記憶以及未來的想像),並且把這個錯誤的操作技巧運用得十分熟練,我們總是活在各自的過去與未來的世界中,因而難以體驗“當下”,活在當下。

如何反向操作?
如何能不被現象所迷惑?法師提的第一個具體的做法便是“身九眼一”。法師給大眾看了極美和極醜的兩張照片,我們習以為常的操作方式使我們一看照片就被攫取了所有的注意力(十分),強烈感受很快地出現,最後評價與反應也跟著出現。法師接著讓我們閉眼沉靜幾分鐘後再看這兩張照片,大眾多數發現感受不如初看時那麼強烈了。我相信這是任何禪坐方法(或念佛)都能產生的一種定力。大眾所看的圖片從來就沒變過,為什麼感受改變了?這證明了一件事,外在的現象從來不是問題的真正根源所在。問題在只要我們投注多少注意力在動態的外在現象上,便會流失多少的自身定力。細想便覺得恐怖,因為自己不知用這樣的操作方式活了多少年了,做什麼總是“萬分投入”(還不止十分呢),怪不得經常心隨境轉,成了被現象境遇操控悲喜由他的可憐鬼。

“身九眼一”( 將八九成注意力放在自身,僅一兩成注意力放在外境上) 的狀態應該是禪坐或透過修行後自然產生的一種定力一種結果(因能使人不易被外在事物干擾影響,故稱為定力),沒想到它也可以成為一種訓練自己的修行方法。只要時時記得將注意力拉回自己的身上,只留一兩分注意力在外境上,攀緣心就不會過分蠢動或盲目反應。這讓我連想到默照狀態原來也是開悟者的境界,卻可以被開發成一種具體可行的修行禪法,這類將修行成果轉化成種種確實可行的修行方法,不禁令人驚嘆漢傳禪法的靈活變化!

法師所提第二個具體方法便是默照。由於我們習慣將注意力放在某個(或某些)動態現象上,猶如法師所說:『我們的心一直在取相,在明一個對象』。既然我們凡夫心的模式便是“取相”,而且取的多半是動態現象,那麼逆向操作方式便可以是“不取相”。也就是學習在“相”當中,但心不取任何“相”(此即默照)。若暫時做不到不取相,那至少也可以學學“取靜相”,學習觀察動中之靜,也就是動態現象空隙中或者背後的那一整片的寧靜。一旦你聽到或觀察到了寧靜,你也就同時聽到周遭事物的聲音,這時你便是正在體驗“當下”。我自己試過幾次這樣的方法發現還挺容易讓自己沉靜下來,並且迅速關掉腦子如影隨形紛擾不停的各種聲音,清淨地享受“當下”這個時刻。

默照禪的方法在放鬆身心和體驗呼吸這兩個前階段仍舊是有對象的(指禪修時的所緣)。法師說只要有對象便是“取相”,便是有“能所”。因此第三個階段的“觀全身”才是練習無對象無取相的開始。『默』是不跟任何局部的對象互動,『照』就是清楚地知道,修行時一旦注意力被局部拉去,就不在『默』的狀態了。如此不斷地清楚地觀照(照),並學習不去處理或者反應現象(默),心不停留在任何一個地方,不斷練習“心無所住”(直觀),心便能漸漸達到“不照而照”如明鏡般的功能與境界,並進而處於『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類開悟的默照狀態了。

凡夫在操作上第二個錯誤:認物為己
前念與後念原無關係,是凡夫執取之心將兩者掛上了鉤,在念念相續不斷的狀況下創造出種種心智的產物來。法師說一般能做到不與前念做鏈接就已經相當不容易了,也就是看到就只是看到,而不與接下去的『受、想、行、識』或者『觸、受、愛、取、有』等相連接就已經是相當高明了。傳統禪法的斷煩惱得解脫的關鍵似乎就在於此。但楞嚴經則更進一步要你明白『你看到的現象就是你』,『你與現象是不二的』。這樣的道理實在是甚深難解,也是這連續幾場講法中最核心的重點:《無我》。

華嚴經記載佛陀當年在菩提樹下證悟時曾言:『奇哉!大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法師一再強調我們眾生的心與佛的心是不二的,佛性猶如黃金,即使被做成了大便,也仍舊是黃金(本質上)。法師這個比喻是要我們不能妄自菲薄,我們凡夫雖然很會自尋煩惱,然而會自尋煩惱的能力也是心的功能之一。我們和諸佛的心在本質上並沒有差別,不同的只是我們操作心的方向和方法錯了,因而產生截然不同的功能與結果。楞嚴經以“大海”和“海浪”為喻說明了『真心』與『妄心』的同與異。真心是佛性(空性)是大海,而妄心或者妄心所生的現象則是海浪,海浪是大海的一部分,在本質上與大海並無不同。

佛性的大海是無形無色無相(=空性=無我),且人人皆已具足。但凡夫取相,整個心都被相吸走,一旦我們的心開始“取相”,“能取相的人(能)”產生了,“被取相的物(所)”也產生了。法師說一旦有對象就會產生“能所”,由此便容易墮入『認物為己、認動為身、認動為境』的迷誤中。大悲懺文中提到『…上等佛心。下同含識。無始闇動。障此靜明。觸事昏迷。舉心縛著。平等法中。起自他想…』說的便是我們眾生雖有與佛一樣的真心,卻因無明,再加上習以為常的“能所”錯誤操作方式,於是便墮入“有我”的重重煩惱障礙中了。

如何反向操作?
那麼究竟該如何具體操作才能從這沉重的“有我”煩惱中解脫出來?由於“有我”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知見上的謬誤,因此入手處也還必須從知見上著手。首先你必須知道現象上的生生滅滅猶如浪花,是經由我們“能所”的功能所產生的。凡有“能所”的皆有生滅,千萬不能將有生滅的現象當成是我。法師說你必須有能力在波浪當中看到海水,也就是在現象(相)當中看到真心(性)。真心如寂靜的大海,如普照的陽光是沒有“能所”,沒有來去,也不會選擇對象的。法師告訴大家不管做任何事,都要回歸到心性的本身(無能所),即使大家目前還未開悟,仍然可以以“想像的真心(模擬真心)”去找真心。比方你雖尚未達到無我,但當你在布施時,便該思維這個布施的動作也只是個現象,只是個浪花,現象浪花都是無常生滅的,無須在這個“相”上大做文章,真正回歸到心性本身的實相便該是“無能所”的。也就是無布施之人(能),無被布施的對象(所),更無布施之物(所),也就是所謂的『三輪體空』。若做任何事都能以“無能所”的態度,該做則做,做完即放,這便是練習“無我”的開始。至此,各位不覺得這正與中道空觀的『隨緣盡份,無所執著』以及大菩薩們『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精神遙相呼應嗎?

由於習而不察的錯誤操作方式,我們無論做任何動作或者起任何意念的當下,都已經將這些意念動作標示為“我”了。既然“有我”的身影已經充滿在全身上下每個細胞中,那凡夫眾生又該如何起修呢?無論對開悟者或者凡夫來說,心性本身都具有“見聞覺知”的功能,也具有產生“能所”的功能,只要想想諸佛菩薩的無所不能,你就可以約略揣摩心的功能有多麼地包山包海,無所不能了。這裡的重點是:凡夫一樣擁有這顆功能強大的心。法師提醒我們當我們心中又因外境大起波瀾時,便可以思維如何在動的現象當中去體驗不動的心,想辦法在波濤洶湧的浪花中去找大海。千萬不可被浪花這個暫時存在的虛幻假象給淹沒吞噬,一定要回到佛性的大海本身去參究。雖然我們都尚未“見性”,不知真心空性究竟為何?然而參話頭的方式便是去參去找這個具有“見聞覺知”功能的究竟是什麼?做這個動作或者起這個意念的源頭究竟是誰?一旦你開始參,並立即聯想到那既深且廣的佛性大海,你會發現這個浪花本身已經失去原來的力道而變得如泡沫般微不足道了。原來參話頭的方式可以是直接戳破“有我”假面具的一個有力工具啊!

我自己學打坐也已經一段時間了,打坐為身心所帶來的平靜祥和讓我很願意將工作之餘的假期全部投資在打一場長期禪坐上。總覺得每打一次長坐就能讓我腦子或者身心持續一段時間的清淨,被伏住的貪嗔痴煩惱便不會那麼活躍地一天到晚跳出來造業。然而,打長坐的次數一多,我才發現那種清淨和定力是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逐漸弱化的。因此每過一段時間便很渴望再去閉關長坐圖個清淨,感覺自己好像在吃一種定力維他命丸,為了維持藥效就得不斷打坐,一旦藥效消失就一切回到從前?實在不願承認打坐於我難道只是一種“引鴆止渴”的鴉片作用嗎?為何坐了半天仍然習性依舊,難道習性只能被伏住而無法被根除?假如我無法經常參加長坐又該如何?難道只有不斷參加這種長期靜坐的禪十或禪七,修行才可能有進展嗎?在參加完了這個《無我研習營》後我似乎找到自己最根源的問題了。

對修習禪坐的人來說,禪坐所帶來的身心清淨很容易不自覺成了“我”所貪取的對象。法師說:禪坐時,你意識到自己身心緊,你會想把緊的相轉為鬆的相;當你妄念紛飛,你會想把混亂的相轉為清淨的相。然而鬆的相或者清淨的相仍然是一個相,只要有相就有“能所”。所以你只是把心切割為二,卻仍在“有我”的範疇中打轉。若是如此,禪坐時便容易取境,境好便貪,境壞便嗔,結果修了半天只是把“有我”修得更細膩更徹底更深入罷了。天啊!簡直是棒喝!

原來自己修行一直在枝節末端上打轉,卻在《無我智慧》的開發上沒半點進展。那麼修行時到底該如何直搗黃龍呢?法師在這次演講中一個“在垃圾堆中找黃金”的妙喻對我特別受用。真心譬如黃金,妄念猶如垃圾。現在黃金因故掉進一大片的垃圾掩埋場中,你該如何找到這塊黃金呢?法師說如果你意圖清除掉全部的垃圾以求尋得黃金,這是極不現實的(猶如禪坐之人欲除盡妄念)!因為那是個垃圾掩埋場,數量龐大的垃圾是你清不完的。所以你得將焦點和注意力放在這塊黃金上,然後一心一意地找黃金。參話頭的修行方法就如同在垃圾中找黃金,你不必費力地將注意力放在撥開垃圾上,只要一心一意地參究那根源而核心的話頭即可。怪不得法師說:參話頭不怕妄念,話頭本身就是一把金剛寶劍。結論:清除妄念會讓我暫得清淨,然而黃金卻依舊杳無踪跡,所以時刻練習《無我》參究話頭才是尋得黃金(佛性)的王道!

『靜坐常思己過』一般解讀“己過”指的是自己所犯的行為過失,但法師卻從修行角度點出我們真該反省檢討的是今天是否犯了“有我”的過失?這真是修行驚人的下手處。若以此標準時時檢驗自己提醒自己,在修行上又怎麼可能不進步呢?由於前兩天未到場,聽文玲師姐分享法師提的一個極有用的觀念:真正最有價值且能帶到來世去的福報是《無我》的正確知見與態度。凡夫若只在相上積功累德,其福報也將如現象般來來去去生生滅滅,但《無我》的正確知見與態度卻能帶著我們生生世世穩當地走在菩提道上,這才是我們能帶到下輩子去的真正重要資糧呢!金剛經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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